老警察谈“阿里女员工疑遭性侵”

近期，“阿里女员工疑遭性侵”事件在网络上引起广泛关注，济南市公安局槐荫区分局正在调查取证。

从警30年的万飞，也在关注这起案件。万飞退休前担任湖北省监利市公安局反家庭暴力工作室民警，目前是监利市蓝天下妇女儿童维权协会发起人。

在他经手的涉嫌性侵和强奸案件中，酒后遭性侵立案的难度其实较大。但他也认为，阿里女员工案件查实的条件还是非常好的：充足的目击证人、住宿酒店监控，最重要的是，当事人在第一时间报案等一系列要素。“如果说她还有什么需改进的，那就是醒来后打的第一个电话应是110，而不是嫌疑人曲一的电话，这将对她更有利。”万飞说。

酒后被性侵案件查实难度大

新京报：你此前在警务系统具体从事哪方面工作，接触到涉性侵、强奸案件量大吗？

万飞：我从警30年，有28年都在法制部门工作。法制部门的工作不是直接侦办案件，而是审核收到的案件中材料、证据等是否充足，并且给派出所、刑侦大队等办案单位提供一些建议。从2002年开始负责刑事案件的审核，每年都会接触一些强奸和猥亵的刑事案件。

我们可以把强奸猥亵类案件分为熟人作案和陌生人作案两类。熟人作案不少是发生在酒局、聚会等社交过程中；陌生人作案情况更多样，例如路上、野外，甚至有嫌疑人入室盗窃时对睡梦中的受害人实施性侵。并且，不是每一个受害人都会马上报警，比如未成年人在被强奸后不做声，是家里人发现反常追问出来才报警。

新京报：确定这类案件是否属实的核心要点是什么？

万飞：确定强奸猥亵类案件最重要的两点：一，是否确定发生性关系和猥亵行为；二，是否违背当事人意愿。其中，针对幼女，只要明知是幼女而发生性行为即为犯罪；而即便是失足女性，只要违背其意愿同样以强奸罪论处。

在我印象中，局里接到的酒后性侵案件不多，但都没有办下来。某种程度上说，酒后被性侵破案难度不低于陌生人作案。

不是说酒后发生性关系的就一定是被强迫。需要判断两人事前的关系，两人是否存在暧昧，是否非应酬性聚会喝酒。而更大的难度在于，酒精可能带来一定程度的记忆模糊，对于是否发生关系、与谁发生关系、去过那些地方等情况难以确定，只能靠推断。醉酒状态下的意愿确定也十分困难。

这就要求办案人员首先要极度敏感、高度重视，把它当做疑难案件办理，第二要充分了解案件的特点，哪些方面可能容易找到证据？哪些现场不能修复？

接到性侵报案民警应当这么做

新京报：一般接到遭遇性侵的报警，民警都要做哪些工作？

万飞：从侦查的角度，首先要相信有犯罪事实，然后再查否或查实，也就是决定是否立案。

接到性侵案件的报警后，首先要详细问，你是什么原因被侵犯，现场在哪里，自己状态如何，目前的状况是怎样的。报案人可能说我喝多不记得了，全身赤裸，床边还有一些东西，那马上要意识到核心现场就在这个房间。立马告诉酒店，这个房间布草不要换洗，保护好现场。告知当事人不要洗澡。接警以后，出警民警的责任就是保护好现场。

各地办案机制可能不同，我曾经就职的单位，接到这类强奸等刑事犯罪，涉及现场勘察的，需要联络刑侦部门技术民警支持。因为抵达后，首先进行现场勘验，包括拍照、查看、采指纹等，利用一些工具找痕迹物证，这类技术性工作不是每个人都会、都有条件能完成的。

接下来是调取证据和辨认，除了当事人可以辨认嫌疑人，酒店等相关人员也可作为证人，辨认案发时的当事人和嫌疑人，并进行现场笔录，这个询问过程也十分看重民警的技巧。周某在表述中提到酒桌上就遭遇了性侵，如果有七八个人一起喝酒，这个证据条件是非常好的，这么多人一起说假话是非常难的，何况是在事件本身已经引起广泛关注的情况下。

这中间值得注意的是要“早”。关键证人如果接到嫌疑人提前打招呼，再接受询问很可能存在伪证。而在阿里的案件中，周某第一个电话打给曲一，事实上也很可能惊动嫌疑人。

新京报：关键性物证都有哪些？如果错失会影响整个案件的判定吗？

万飞：关键性物证如果错失现场勘验，可能是无法补救的。在我这些年的工作中，由于技术原因等错失关键证据，导致案件悬而未决的情况也存在过。针对当事人的证据，尤其在现场没有避孕套、内裤等关键物证时，要告知当事人不要洗澡，第一时间带其前往医院进行身体敏感部位DNA提取。

性侵案件，现场痕迹物证是第一位的。大概二十多年前，我们当地一个初中附近有条很黑的巷子，在里面一年内累计发生了三起针对中学女生的强奸案。其中有一起是当事人回家后立马告诉家人，奶奶带着学生去报警。由于是晚上，现场勘验时没有看到女孩遗留在现场的短裤，女孩和奶奶做完笔录后也回了家，当天晚上孩子就洗了澡。这导致没能在第一时间确认嫌疑人身份。虽然最终还是破案了，但当时就缺这个关键证据。

随着技术进步，现在的刑侦技术可以做到零口供定罪。我从警30年，能够明显感受到，警方的素质能力明显增强，公安部门执法规范化的建设、相关培训都在加强。

“阿里女员工疑遭性侵案件证据条件极好”

新京报：就目前来看，阿里女员工疑遭性侵事件中，证据是否充分有力？

万飞：从侦查角度看，周某在网上公布的自述材料特别有价值，从其中许多细节描述情况来看，案件被查实的条件极好。

新京报此前报道中提到，周某当日就餐的渔家灯火饭店工作人员回忆，包间内有七八个人，这在周某质控饭桌上被性侵，事发现场证人数量十分充分。

同时，工作人员证实周某在包间已处于醉酒状态，整桌人喝了四五瓶白酒。周某公布的文字材料中描述，酒店监控中，自己是被客户扶进酒店房间，表明已深度醉酒，没了性防卫能力。

最重要的是，周某报警及时，对于现场取证十分有利。而判定当事人是否自愿，事发后当事人的反应能够提供很重要的判断，第一时间告知丈夫、公安机关的执法记录仪记录下当事人看酒店监控时的痛苦状态、诉求未得到解决而在公司发传单、上网曝光，这些都可以作为判断是否违背她意志的间接证据。

新京报：在你接到的案件中，大部分这类案件报案就能被查实吗？

万飞：不是所有性侵强奸案件都是“查实”的结果。

有对夫妻一起来警局报警，称女方遭遇性侵，嫌疑人是他们同村邻居。后来我们了解到，这位丈夫长期以来一直在外打工，留守在家的妻子有些体力活会常常找邻居帮忙，一来二去两人就非常熟悉。在一次夫妻相聚时，丈夫发现异常，逼问之下妻子说，在邻居强迫下发生关系了。

按照报案人的举报时间调查发现，被性侵后两人仍有十分密切的交往，这样的反应是不符合常理的。法律上讲，第一次被强迫发生关系后，如果双方发展成为情人，那么第一次强奸不以强奸论处；而情侣或夫妻分手后，如果强迫发生关系，则以强奸论处。最终，公安局和检察院一致审查认为，不能确定案件中是违背女子意志发生的关系。

立案意味着警方确认了犯罪事实

新京报：如果阿里女员工被性侵一事能够立案，意味着什么？

万飞：按《刑事诉讼法》规定，刑事案件立案需同时满足3个条件：一，有犯罪事实；二，需要追究刑事责任；三，有管辖权。

此前有媒体报道，济南市公安局已经成立了工作专班，进行调查取证，相信很快就能有进展。如果能够立案，意味着阿里女员工周某举报后，警方已确认发生了需要追究刑事责任的犯罪事实。

警方立案有两种形式，一是对事立案。以强奸案为例，案件命名叫某某被强奸案，这是针对嫌疑人不明情况。二是对人立案。案件就叫某某涉嫌强奸案，这是嫌疑人很明确。接下来警方会对犯罪嫌疑人采取刑事强制措施，包括拘传、取保候审、监视居住、刑事拘留。

新京报：这类案件警方一般多久会立案？

万飞：实践中，公安机关勘验现场、询问报案人和证人、提取相关证据后，只要确认有人与她发生了性关系，一般2-3天内立案。尤其涉及案件当事人和嫌疑人是外地人员，要马上采取措施防止嫌疑人出走。